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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—憑什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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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約路過一家商場,門口擺著電器促銷,屈宸英人模狗樣地出現在屏幕上推銷一款牙膏,齜牙憨笑,像每天坐在村口田埂邊吃鼻涕的二傻子。

倍受電影導演青睞的第一小生擁有完美的面孔,不像顧涵光那樣少年氣尚存的漂亮,他是英氣勃勃,臉部線條剛硬,用荷爾蒙塗寫出的俊美。

他經得起大屏幕的考驗,每個角度都毫無瑕疵,那是指不笑的時候。

一笑就顯得下巴和上半張臉不是同一系統,面部肌肉扭曲,雖然比不了近來流行那只神煩的doge狗,卻是另一種精神汙染,就像二傻子深信自己是道明寺,拖著大鼻涕現場表演酷炫王霸拽,讓所有看到的人替他尷尬。

沈約現在就覺得挺尷尬,站在電視機前左右望了望,埋下腦袋做賊一樣鬼鬼祟祟地走開。

短信裏約的地方在亮馬橋,沈約沒提出異議,不想告訴他自己要轉多少趟車才能準時抵達,她驚訝於他敢在公共場合出現,而另一種比驚訝更盛大的感情狂湧而上,沖淡了其它。

她說不清那是什麽,喜悅嗎?好似多了幾分酸楚;憤怒嗎?但是並不摧人心肝。

那更像是……委屈……

沈約看著映在玻璃門上的自己的臉,像是在審視那自己都弄不懂的內心。

對這個男人你仍然不能絕望嗎?他傷害了你,讓你對這個世界滿懷疲憊,但你唯一能傾訴的對象,唯一能依靠的肩膀,那個你想向他表達委屈,收獲安慰的人,依然僅僅只有他一個。

她閉了閉眼,推開門。

這是一間日本料理,內部裝修的像所有日料店,到處是藍色的大大小小的布,墻上掛著粗制濫造的浮世繪,菜單上中文和平假名混雜。

沈約找到一個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,臉對著門,緊張地盯了許久。

非周六日的中午十二點,店內沒什麽客人,沈約怔忡地看著,手扶在身側。她的左側是半米高的木頭隔出來的廂間,隔間外有一個小小的水池,池上架著木橋,紅紅白白的日本錦鯉在橋下游來蕩去,有時沿水流從隔間側旁經過,擡頭看她垂向水面的手指。

她無意識地用手指敲著木頭,一下、兩下、三四五六下,直到腦子裏浮現出似曾相識的畫面:一只白得像脫胎瓷器的手,骨節修長,有力地敲擊在黑色皮革上。

門開了。

店員用日文說著“歡迎光臨”,沈約驀地醒過神,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目標明確地向她走來。

“嫂子。”屈宸英的助理孫堯揚手打個招呼,滿臉笑容地坐到她對面,“好久沒見了,您瞧著可越來越年輕,越來越漂亮,把我今天見那幾個北影的新人全?比下去了。”

孫堯也是南方人,不知有意或無意學了滿口京腔,見人就恭維,卻總給人一種浮誇的不真實感。

沈約很失望,又知道不該失望,然後對自己更失望。

她用手撐住額頭,沒理孫堯,靜靜地平覆了一會兒。

孫堯頗能給自己找臺階下,呵呵地樂了半天,又拿過菜單叫服務員點單,大呼小叫,一個人也營造出滿堂彩。

沈約等服務員走了才擡起頭,不想聽他廢話,直接問:“他在哪兒?”

“紐約呀!”孫堯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,手機按了兩下讓她看一個娛樂新聞的頁面,“嫂子您不知道啊?宸哥在紐約拍新戲都拍了倆月了,新浪娛樂跟蹤報道!”

“我應該知道?”沈約被不該有的希望和不該有的失望連番打擊,終於按捺不住骨子裏那根刺,“作為一個妻子,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過自己的丈夫,怎麽,這是我的錯,因為我沒有習慣從新聞裏得知他的行蹤?”

“別,別!”孫堯慌忙安撫她,“您可別生氣,算我說錯話行嗎!”

他輕飄飄地往自己臉上拍了兩巴掌,偷眼看沈約,又嘻皮笑臉地往她面前湊。

“嫂子你別氣了,宸哥混帳!我也混帳!那都是以前的事了,現在你不是解放了嗎?再也不用理我們兩個混帳東西,以後連新聞都不看,票房也不給他貢獻一分一毛,就當世上沒這個人!”

他看似低姿態,卻把話都說完了,什麽路子都給她堵得嚴嚴實實。沈約微凜,認真地盯了他一眼。

服務員這時過來上菜,孫堯點的日式紅燒肉,肥厚油膩的肉塊壘在白瓷碟裏,往桌面一擱,他的註意力立即被引走了。

看著孫堯翻攪那坨紅燒肉,沈約覺得毫無胃口,轉過身,從袋子裏抽出那臺mac。

“我的電腦你拿過來了嗎?”

“沒找到啊!”孫堯含混不清地說著,“我把人馮阿姨逼得不行,差點沒跪下來發誓,說家裏就一臺筆記本,您是不是記錯了?不用給我,宸哥說查過了,那mac裏也沒什麽要緊東西,您留著玩兒吧。”

何止懷疑她記錯,更懷疑她藉著這點由頭對前夫死纏不休。

沈約氣極反笑,“那你今天到底來幹什麽?”

“來看看你唄,”孫堯好不容易把那塊肉咽下去,又綻出滿臉諛笑,“以後沒多少機會見嫂子您了,我舍不得。”

他稍微停了一下,仍是那樣油滑虛假的口氣,卻有微妙的不同。

“嫂子,北京的環境不比以前,霧霭重,呼吸就是往肺裏攬毒,在這兒活一天能減壽一年……我們是沒辦法,你何苦要遭這個罪?”

聽話聽音,沈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或者說屈宸英的意思。

孫堯拾起筷子夾了片木耳,用眼角偷偷觀察她。

“……老爺子過世也有八年了,這眼看又要翻年,你早點回去,陪著多過幾個春節,也是為人子女的孝心……”

“為人子女。”沈約忽然打斷他,“不用你提醒我如何為人子女。”

耳邊總算清靜下來,沈約埋下頭,盯住桌子的木紋,那一圈半圈,像是層層地套在她身外,將她困得不能呼吸的繭。

“我爸爸病的那半年是宸……屈宸英掏的醫藥費,他家裏不肯借錢,他去求同學、同事,瞞著經紀公司接私活兒,跑到酒吧駐唱,最困難的時候甚至想上街賣唱……他把我爸爸當成自己的爸爸孝敬,在我放棄的時候還不肯放棄……這些我都記得,不用你提醒,我這輩子都不會忘。”

“我知道我欠他的。”

桌子對面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,沈約閉了閉眼,她感覺到一股仿佛自視網膜神經生出的抽疼,疼得她眼前發黑,卻一滴淚也沒有。

“我做錯了什麽嗎?”她冷靜地問。

“嫂子……”

“我嫁給他八年,從來沒有反對他一句話,家裏從大事到小事都是他說了算,他不喜歡媒體報道私人生活,我就從來不在人前露面;他不願意被人知道已婚身份,我當著他的經紀人撒謊,整個北京城只有你和金惟敏知道我們是合法註冊的夫妻。我甚至連班都不敢上,因為他怕我的個人信息洩露……他覺得我礙眼,想要和金惟敏在一起,我也老老實實辦離婚,是你們說法院的離婚協議書比離婚證好,不用在戶口上註明離異,我還主動去法院提訴……現在,你們又要趕我離開北京,我在老家已經沒有親人了……”

她臉皮薄,還有一些話說不出口:前夫患有□□功能障礙,兩人從新婚第一天就開始分床,八年沒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樣親近過……而她半點異議也不敢有,自己一個人承擔了所有壓力,想方設法為他治病,收集各式菜譜為他食療……離婚前那一年,她已經徹底放棄希望,轉而研究人工授精,幻想著怎麽也要和他生一個孩子……

沈約腦子裏有兩個思維在交戰,一個說你真是活該,另一個問,事到如今,你還想怎麽樣?

是的,她問自己,你還想怎樣?

她深吸一口氣,擡頭看向終於收起了嬉皮笑臉的孫堯。

“我就想問一句:如果我什麽都沒做錯,你們憑什麽這麽欺負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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